北京的小胡同里，一群大学生正在卖力演出《LPC》。简陃的舞台设备和不听使唤的字幕机，把整个演出弄得颠三倒四。我也在观众席上胡思乱想起来。

我突然想起卡拉扬，一个精于操纵声光科技的音乐大师，一个率先善用影音媒体的市场大亨。对于所谓追求自然者的批评声浪，卡大师只冷笑回应：「我摆弄了什么？」

卡大师的意思，并不是否认他使用了人工处理，而是认为，自古以来每场表演都是人工处理，四十九步笑五十步的讥评没有任何意义。何况，所谓「真实」的声音是什么？我来替卡大师演绎一下吧。

首先，我们看看什么叫做「声波」。所谓的声音，是物体振动后，扰动周边的介质（如空气、水），最后传到人类耳膜，把空气压力变化解读为「声音」。从上面的说明，您就会恍然大悟，不管人们如何努力，都只能接收到介质传导后的结果，并不存在绝对的真实。

好比在河边举办音乐会，人和鱼所听到的声音绝对不一样。人们如果讥笑鱼听到的声音不正确，未免太霸道，因为绝大多数的鱼，一辈子根本不知道在空气里听声音是怎么回事。而海洋占世界面积百分之七十，鱼口更不知是人口的千万倍，要说谁听到的声音比较标准呢。

所谓正确声音，不止掌握在人类手上，更被少数的专家所定义。音源发出声音后，不但受介质的影响，也受环境的因素影响。声波打在墙上，受表面材料、形状影响，反射出变形的声波，和原始声波交构，合成波的面貌更是千奇百怪。所以同样音源，在阳明山、雪山隧道、中正纪念堂广场、我家浴室、维也纳爱乐厅…，人耳感受都不一样，哪个才真？专家所谓的「标准音色」，与其说是「真实音」，不如说是追求「理想音」。是得要费尽心思去量度、设计、建构、调整才能形成的。不但不是自然音，甚至是最人工的声音。难怪卡老抚掌大笑，「我摆弄了什么？你们不也一样？」

从远古到现代，人们试着用各种方法追求理想音，用人力克服环境的限制，带给听众最大的感染力，不管是戏曲的吊嗓子还是义大利美声唱法，都是出乎相同目的。它们可以发出传播力强的声音，但愈是满足舞台需要，愈偏离自然原声。你能想像母亲在爱儿耳边的叮咛、情人在离别前夕的私语，用舞台发声表现，其实是多大的扭曲吗？

所幸随着工艺技术的发明，人们逐渐找到更能传导原声、更容易控制的介质，除更好的建筑声学之外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电子扩音设备。再细微的声音都可以不被干扰的捕捉和重现。人们终于可以在台上使用最贴近自然的声音，也造就了现代歌坛的荣景。人终于找到了自然，却被不明白自然之道的人，批评为违反自然。明明找到了家，却被误会为迷了路。唱歌剧的人，往往以为唱音乐剧的人技不如己，谬矣。应该是追求的东西不一样。

古人有所谓「削足适履」，为了不适合的鞋子，竟然要削自己的脚。人为了表演，发明违反本能与自然的习惯，现在竟为了维护那些人为习惯，谋杀自己追求美感与自然的本能。岂不本末倒置？

舞台上该有什么声音？应该回到表演的原始初心。表演者希望聆听者接收到什么声音，就用适宜的方法去达成。声波的传播本身就是一淌混水，以为有什么贞操要守，实在是多余的顾虑。每个表演场都是不同的挑战，看看现场那些辛苦的音控师吧，他们是声音的经营者，最后效果如何，让偏见止步，聆赏者耳听为凭。